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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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骗子卷款潜逃 众股民血本无归
陈炯回到翠春园,尚未脱去商团的制服,任炳祺就兴冲冲地追进来:“嘿,师叔,今朝哪能介早就回来了呢?”
“正要去寻你哩!”
“啥事体?”
“股市如何?”
“刚从众业公所回来,奶奶个熊,今朝算是开眼界了!”
“讲。”
“伍挺举疯了!”
“疯了?”陈炯震惊,“哪能个疯哩?”
“他跑到众业公所里大喊大叫,说洋人的股票是骗局,让股民们甭买股票,被印度阿三掼出去了。”
陈炯心里一揪:“伍兄他⋯⋯怎么样?”
“要不是傅晓迪,印度阿三肯定揍死他!”
“他哪儿去了?”
“不晓得哩!我跟出去,见他推开姓傅的,摇摇晃晃地走了。”
“真汉子也!”陈炯由衷赞出一句,急切道,“快,带上所有股票,包括兄弟们的,跟我去公所!”
“做啥?”
“抛股!”
“啥?”任炳祺眼睛大睁,“今天大涨毛十两,过二百三了!”
陈炯白他一眼:“快!”
任炳祺前脚走出抛股,陈炯后脚出门,径直奔向清虚观,直接对守值道士说有急事求见大小姐。陈炯之前与任炳祺来此见过几次大小姐,道士显然知他是谁了,遂安排他在后殿的大树下面歇了。
陈炯歇有半个时辰,道士过来,引他来到一处偏院,走进一间雅室,果见葛荔一身大小姐装饰,盘腿坐在蒲团上。
陈炯进前一步,拱手:“陈炯拜见大小姐!”
“说吧,陈炯,什么事儿?”葛荔二目微闭,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
“今天上午,陈炯做下一件大事,特来禀报大小姐,请大小姐向师太报喜!”陈炯盯住她,目露得意之色。
“是枪杀丁大人的事吧?”葛荔语气平淡,显然已经知情。
“正是。我向他连开三枪,枪枪命中!”
“说说,你为什么向他开枪?”葛荔眼睛睁开,射出两道光亮。
陈炯怔了,吸一口气,盯住她:“大小姐?”
“说呀!”葛荔咬在这事儿上了。
“因为他是鞑虏的邮传部大臣,罪该万死!”
“好吧,”大小姐似也觉得问得不对,换了语气,“姓丁的为什么去商会,你怎么得知这个信息,怎么杀他的,说说过程!”
陈炯略略一顿,将橡皮股票的真相及刺杀丁大人的过程,备细讲了,只瞒过了挺举的反应。
“你还没有讲出你是怎么晓得姓丁的要去商务总会呢。”葛荔盯住他。
“是我判断出来的!”
“你是怎么判断出来的?”葛荔不依不饶。
“我⋯⋯”陈炯牙关微咬,“我派人跟踪伍挺举了!”
“这就是了!”显然,葛荔要的正是这个,“你与伍挺举既是好友,为什么还要跟踪他?”
“因为我⋯⋯我告诉了他橡皮股的真相,他⋯⋯他去了丁大人府,然后又⋯⋯又去商会,我因此推出来的!”
“伍挺举为什么要去丁大人府上?”
“他要将橡皮股的真相告诉丁大人,让丁大人出面遏止橡皮股可能带来的灾难!”
“这是好事体,你为什么⋯⋯”想到伍挺举这些日来的所有努力就这样成为泡影,葛荔说不下去了。
“对大清朝是好事体,对革命却是坏事体!”陈炯握紧拳头,“陈炯不能坐视丁大人⋯⋯”
“够了!”葛荔脸色变了,截住他,声音冷酷,“你走吧!”
“大小姐?”陈炯怔了。
葛荔起身,远远绕开陈炯,大步走向门外。
“大小姐⋯⋯”
“你让我恶心!”大小姐送回来一句,咚咚走远。
然而,葛荔并没有走远。她走到大门口,转身钻进门房,透过窗子看着陈炯不无失落地走出观门,走向大街,复钻出来,依旧拐回方才的那个偏院,推开她听陈炯禀事的隔壁房门。
内中端坐的是申老爷子与苍柱。
毫无疑问,方才她与陈炯的对话,老爷子与苍柱全都听见了。
葛荔叫出一声“老阿公”,便扑他怀里哭起来。
申老爷子轻轻拍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葛荔哭有一时,猛地想到什么,挣脱出来,拔腿就走。
“小荔子,你是去找那小子吗?”老爷子的声音追上来。
“是哩!”葛荔的声音已在小院外面。
申老爷子苦笑一下,重重地发出一声长叹:“唉!”
“五叔?”苍柱小声问道。
“今日看来,党人也是难成大事啊!”申老爷子闭上眼去。
“五叔,陈炯不足以代表党人,我观⋯⋯”
“天国教训让老朽看明白一个理儿,”申老爷子略略扬手,打断苍柱,“任他什么会,不将天下苍生放在心上,都不足以成就大事!”看向他,“说说股票的事!”
“禀五叔,股票全部卖出了,获利超过十倍,计银一百二十三万两,全部存入汇丰银行!”
“唉,”申老爷子又叹一声,“不知多少人家会为这些银子倾家荡产啊!”
房间死一般沉静。
不知过有多久,苍柱出声:“如何使用这些银子,五叔可有打算?”
“本打算托付给陈炯的,唉,先放那儿吧。”
天使花园里,孩子们分成两拨,一拨跟从老盲人学习弹唱,另一拨跟从阿弥公学习绘画。
挺举从外面回来,不无痛苦地盯住麦嘉丽。
麦嘉丽不无关切地走过来,小声问道:“伍,你不开心了?”
挺举猛地发作,扑过去,用力扳住麦嘉丽的双肩,死死扭住她,两眼冒火,状如癫疯。
麦嘉丽吓傻了:“伍,伍⋯⋯What are you doing?(你要干什么?)”
挺举几乎是吼:“讲,你爸爸他⋯⋯究竟想做什么?”
凡是听得见、看得见的孩子均被他的突然举动和巨大吼声惊动了,纷纷望过来。阿弥公也是一怔,转头看过来。
麦嘉丽带着哭腔:“伍,我⋯⋯我爸爸他怎⋯⋯怎么了?”
挺举松开她,两手捂脸,不无痛苦地蹲在地上。
麦嘉丽也蹲下来:“伍,伍,你说呀,我爸爸他⋯⋯他怎么了?”
挺举咬紧嘴唇,面孔扭曲,呼哧呼哧大喘粗气。
阿弥公走过来,拿手掌心抚摸挺举的顶门,不住念叨“南无阿弥陀佛”。
挺举渐渐冷静下来。
麦嘉丽不再询问,忽地起身,飞也似的跑出大门,如旋风般沿着马路一路狂奔,卷进位于霞飞路的豪宅里。
望着披头散发、一脸潮红、扶着门框气喘吁吁的女儿,麦基夫人一脸吃惊:“Carri?(嘉丽?)”
麦嘉丽喘几口气,逼视她:“Mommy, Daddy must have done something wrong. What has he done?(妈妈,爸爸一定做错什么了。他都做了些什么呢?)”
“Your Daddy has done something wrong? It's queer. Why do you say so?(你爸爸做错什么了?奇怪,你为什么这么说?)”
麦基丽哭了:“Tell me, Mommy!(告诉我,妈妈!)”
麦基夫人抱住她,抚摸她的额头:“You are crazy. Aren't you feeling well? It's not like a fever!(你昏头了。你是不是不舒服?看起来不像发烧呀!)”
麦嘉丽大声哭叫:“I'm not crazy. Just tell me, Mommy!(我没有昏头。告诉我,妈妈!)”
“He has done nothing wrong. He's been busy with his business and done it well. You know, our business is good, and he is too busy to see us recently. He needs a rest. (他没有做错事。他一直在做生意,做得不错。你知道,我们的生意很好,只是他太忙了,忙得近来见不到他人。他需要休息。)”
“He must be wrong, I know it.(他一定错了,我知道的。)”
“Carri, why do you say so? You know your father. He is a good man. He loves God. He has a deep faith in God, just like you and Mommy.(嘉丽,你为何这么说?你了解你的父亲。他是个好人。他爱上帝,他深深信仰上帝,就像你和妈妈一样。)”
麦嘉丽哭道:“Mr. Wu is feeling bitter now, for the cause of Daddy!(伍先生正在痛苦,根源就是爸爸。)”
麦基夫人想了一会儿,轻轻拍她:“Dear, trust God; trust Mommy; trust Daddy. He's a good man, isn't he? He's never done wrong, you know.(亲爱的,相信上帝,相信妈妈,相信爸爸。他是个好人,不是吗?你知道的,他从来不做错事。)”
麦嘉丽一脸茫然,但依旧“嗯”出一声。
麦基到家时已近午夜。他扭亮电灯,轻轻踏上楼梯,推开卧室的房门。
麦基夫人扭亮床头灯:“Dear, you are so late?(亲爱的,这么晚你才回来?)”
麦基脱下衣服,坐到床沿:“Yes.(嗯。)”
麦基夫人盯住他的脸看了一会儿:“You look pale. What's matter?(你面色不好。怎么回事?)”
麦基握住她的手:“Dear, something goes wrong. We must leave!(出事了。我们必须离开。)”
“Leave? When? Where? What's wrong?(离开?何时?去哪儿?出什么错了?)”
“We have a little trouble in our business. We must leave Shanghai for India, maybe for America. You and Carri go first, and I two days later.(生意上出了点小麻烦。我们必须离开上海,前往印度,也许去美国。你与嘉丽先走,我两天后走。)”
麦基夫人大是震惊:“What's the trouble, you must tell me!(什么麻烦,你必须告诉我!)”
“The rubber stocks. American government has recently limited the amount of the rubber import, and as a result, rubber price in London market dropped heavily. If the news comes here, all of our stocks will become nothing. (橡皮股。美国**近日限制橡胶进口数量,造成伦敦市场橡胶价格暴跌。如果消息传到此地,我们的所有股票都将成为废纸。)”
麦基夫人面色惨白。
“Don't worry. I have blocked off all the channels of the bad news, and the Chinese will know nothing at least in three days. I bought the tickets for you two, and you must leave tomorrow evening. I have to sell out all the rest shares.(不要担心。我已封锁关于这一消息的所有通道,中国人在三日之内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已买好你们两人的船票,你们明晚必须离开。我必须卖掉所有股票。)”
麦基夫人长叹一声,喃声:“Oh, Carri, Mommy is sorry to you. (唉,嘉丽,妈妈对不起你了。)”
“Sorry for what?(对不起什么?)”
“Carri came home this afternoon and said to me that you must have done something wrong because Mr. Wu feels quite unhappy. (下午嘉丽回来,告诉我,你一定做下错事了,因为伍先生很不快乐。)”
“Well(唉),” 麦基叹道,“the lad is indeed a genius. It's a pity that he can not become our son-in-law. You tell Carri, tomorrow she must go. Don't tell her the truth. You say that...er...we have established a new garden in Africa, a very large garden, and she's needed there.(那个小伙子真是个天才,可惜我们不能得他为婿。告诉嘉丽,明天她必须走。不要告诉她真相。你就说,我们在非洲建了一个新的花园,很大一个,那儿需要她。)”
麦基夫人点头。
翌日晨起,天色刚亮,麦嘉丽就从天使花园跑回来,对麦基夫人道:“Mommy, can you give me some money?(妈妈,能给我一些钱吗?)”
麦基夫人拿出一张汇丰支票:“Here you are.(拿去。)”
“My God,(天哪,)” 麦嘉丽扫一眼,惊叫道,“10000 liang of silver! Mommy, why do you give me so much money?(是一万两。妈妈,为何给我这么多钱?)”
“Your Daddy said that he had established for you a new garden in Egypt. It's much larger than any others you have owned, with at least 300 beloved children over there. Your Daddy asked us to go there immediately because we are badly needed in the new garden. It's happened that a ship to India will depart this evening and he bought two tickets for us last night. It would be a long time if we go there, and your daddy gives this money to you and bids you to leave it to Mr. Wu for the care of your garden here. (你爸说,他在非洲新办一个更大的孤儿院,有三百多个孤儿,一切刚开始,没人手,想让咱娘俩先过去照料。刚好有条船,晚上就走,票已买好。我们此去,估计一时三刻回不来,你把这点钱留给伍,让他暂先照料孤儿院。)”
“OK,(太好了,)”麦嘉丽兴奋道,“I'll go for Mr. Wu now.(我这就去找伍。)”
当麦嘉丽如风般旋进茂平谷行,将整整一万两银子的银行支票递过来时,挺举蒙了。
“你⋯⋯这是⋯⋯”挺举看看她,又看向她手中的银行支票。
“亲爱的,”麦嘉丽一脸兴奋,“我与妈咪晚上要去印度了,爸爸在非洲新办了一个天使花园,有三百多个小天使,要我马上过去!”
“非洲?天使花园?三百多个小天使?”挺举盯住她,半是自问,半是问她,“这么大的事体,哪能没听你讲起过呢?”
“我也不知道,”麦嘉丽耸下肩,一脸懵懂,“是妈咪早上告诉我的。我想向妈咪要点儿钱,妈咪给了我一万两,要我交给你照顾这儿的天使,说是爸爸要我与妈咪去非洲,那儿有个更大的天使花园。爸爸已经把船票买好了。”
挺举审视支票,好像里面隐藏了重大的秘密。
“伍,”麦嘉丽凝视他,二目含情,“我要走了,我必须告诉你,我爱你。我麦克麦克爱你。你必须等着我,等我两个月,不,有可能是半年,我就会回来,我一定回来,我要向你求婚!”
挺举陡然间意识到什么,脸色煞白,拿支票的手剧烈颤抖。
“伍,”麦嘉丽看到了他的表情,一脸关切,“你怎么了?是舍不得我吗?我也是,我不想离开你!我真的不想!伍,我爱你,我⋯⋯”眼中泪出,靠近他,做出拥抱的姿势。
挺举猛地转身,飞一般跑出院子。
望着他的背影,麦嘉丽两手捂脸,呜呜呜呜大哭起来。
挺举一口气跑到茂升钱庄,旋风般卷进总理室。
俊逸不在。
挺举推开老潘的房门,声音急切:“潘叔,快,快,股票马上崩盘,快点儿通知柜台,停止抵押股票,卖掉所有股票!”
“这⋯⋯”老潘一脸惊诧,盯住他看。
“不要这那了,潘叔,快点儿通知,否则,来不及了!”
“卖⋯⋯卖多少?”
“全部卖掉!”
“为什么?”
“麦基要逃!”
“挺举呀,”老潘盯住他,审视好一会儿,微微摇头,“不是潘叔不听你的,是潘叔当不了这个家呀。你与晓迪,一个反对,一个热衷,一直闹腾,让我去听哪一个?思来想去,我只听一个人,就是老爷。这辰光老爷不在,我不能下这个通知!”
“潘叔,再不抛,一切就都晚了啊!”挺举带着哭腔,“快,告诉我,鲁叔在哪儿?”
“不晓得,”老潘摇头,“老爷早上就来打个卯,想是到众业公所看行情去了!”
挺举冲下楼,跑出大门,正要赶往众业公所,望见顺安兴冲冲地跳下一辆黄包车。
挺举冲他大叫:“顺安,顺安!”
乍一下听到“顺安”二字,顺安惊出一身冷汗,抬头见是挺举,大急,飞跑过来,连跺几脚,压低声音责怪:“阿哥呀,你⋯⋯你哪能又忘记哩?我是晓迪!”
挺举顾不上理论这个:“快抛股票!麦基要逃!”
“逃?”顺安震惊,“你哪能晓得哩?”
挺举在他耳边低语一阵,顺安长吸一口气,面色冷凝。
“快抛吧,顺⋯⋯晓迪,再不抛,一切就都晚了!”
顺安沉思一阵,坚定摇头:“阿哥,你甭再疑神疑鬼了。我刚从公所回来,你讲的这事体,根本不可能,洋人都在排队买股票呢!”
挺举急了,一把揪住他衣领,从牙缝里挤出:“傅晓迪,我这已把底细全都讲给你了,你却不抛,出事体了,你敢负责吗?”
顺安用力推开他,喘几口气:“你⋯⋯你想勒死我哩!”又喘几口,缓下语气,“阿哥呀,我们股票介多,要抛也得一步一步来。这辰光突然抛盘,势必引发市场骚乱,大盘不崩也让你弄崩了!再说,你晓得的,昨天的事体,上海滩都在传说你哩。你这些话,讲出去没人会听!”
挺举似乎也从激动中惊醒,长叹一声:“唉,是哩!事体已到这步田地,我们抛给谁呢?抛给谁就是害谁啊!”
“呵呵呵,”顺安笑了,“阿哥呀,事体未必介严重哩!我这就去众业公所,细细审看。如果真如阿哥所说,我立马就抛!”
众业公所人头攒动。公所外面的大街上,报童们四处游走,高声宣唱着热点新闻:“看报看报,华森橡皮下周一开始再发红利,每股配发二十二两!”
购买股票者你挤我拥,争着朝大门里挤,公所里调来更多阿三维持秩序,连租界巡警也出动了。
陈炯远远地斜靠在一根电线杆上,手里拿着一份报,时不时地瞄一眼涌动的股民。
任炳祺从公所的大门里走出来,不无追悔地跺脚道:“他奶奶个熊,打昨儿开始,连涨二十八两,破二百五了!师叔呀,要是我们这辰光抛,多赚好几万呢!”
陈炯哼出一声,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快步离开。
陈炯二人刚过马路,远远望到顺安跳下黄包车,飞跑过来。
陈炯停住步子,盯住顺安。
顺安打陈炯跟前走过,但并没有看到他。显然,他没心思看任何人,眼珠子只在排得长长的购股队伍上。
陈炯两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顺安,看着他走进大厅,追前几步,看着他走到写股票的牌子跟前,伸脖子看一会儿,就跑上楼梯。
陈炯没有看到任何异样,轻叹一声,转身走了。
顺安跑进他自己的贵宾室,讨来交易数据,目光落在华森橡皮的股格上。
单股的股值是二百四十八两。
顺安心头一凛,因他刚刚离开时,股值已达二百五十二两。顺安急看涨跌幅,这跌势是半个时辰前才开始的,由二百五十五到二百五十四到二百五十三再到二百五十,一路跌到二百四十八。
“奇怪,”顺安自语,“这个大厅里没有卖家,只有买家,股价哪能不向上跳哩?这儿只有一个解释,有人在甩卖!会是何人甩卖呢?难道真的是麦基?”
伍挺举的声音即刻在顺安的耳边嗡嗡震响:“快抛股票!麦基要逃⋯⋯傅晓迪,我这已把底细全都讲给你了,你却不抛,出事体了,你敢负责吗?”
顺安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站。
就在这时,一个洋女人走出华森公司专用的八号经纪室。顺安打个惊怔,悄悄跟踪洋女人,看到她闪进公所对面一幢大楼。
顺安急跟进去,四处找寻不见。
众业公所收市的锣声响起。买股票的人纷纷走出公所。
一切如往常一样。
顺安躲在暗处等候。
天色昏黑。
楼上传来脚步声,麦基、史密斯、里查得、玛格丽特四人匆匆下楼,神色极是诡异。
顺安心里打一横,趁夜色悄悄跟踪。
四人走出大楼,来到大街上。破天荒地竟然没有小车,四人各叫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
顺安也叫了一辆,追踪里查得。
在一个偏静处,里查得下车。顺安细审,方知此处是华森公司大楼的后门。里查得正要走进,顺安现身,拦住他。
里查得震惊:“傅先生?”先自慌乱,“我有急事,再见了!”
顺安故意堆笑,牢牢扯住他的胳膊:“这都天黑了,能有啥事体?走走走,晓迪请你喝一杯,有大事体求教哩!”
里查得直盯顺安眼睛,忖出他已知情,眉头一动:“OK,我正有一桩大事体要对你讲。请随我来!”
二人走进公司,踏上二楼。
里查得打开一个房门:“你在这儿稍等,我办件事情,去去就来!”
“OK.”顺安随口应道。
顺安见有开水,也有茶杯,便自己倒一杯,加进茶叶,正在品啜,进来两个印度阿三。顺安站起,笑脸相迎。二人走到他跟前,突然将他拿住,用毛巾塞住嘴,一人一边,架起他,七拐八拐,走到一处暗角,推进一间黑屋,锁上门。
里面传出顺安隐隐约约的嘶叫声和拍打声。
傍黑时分,鲁家大宅,俊逸哼着小曲从外面回来。
挺举、齐伯迎上。
俊逸看到二人脸色,大怔,急问二人:“出啥事体了?”
“麦基要逃!”挺举劈头说道。
“逃?”俊逸震惊,“啥辰光?”
“就这几日。麦小姐与她母亲已经乘船走了!”
“她⋯⋯没有讲给你因由吗?”
“讲了,麦基在非洲为她又建了一个天使花园,要她过去照料。”
俊逸吊起的心旋即放下,长出一口气。
“鲁叔,事体不是这样的!介大的事体,麦基断然不会事先不讲,却突然告诉她!另外,这段辰光,麦基的精力全在股票上,哪来闲心到非洲新办天使花园?他办天使花园,根本不是出于什么善心,纯粹是为哄他女儿开心!”
俊逸又想一会儿,笑了:“不能这么讲。你没女儿,不晓得的。麦基只有麦小姐一个女儿,自然当作宝贝。为哄宝贝开心,他什么都愿做的。至于突然告诉她,也许是想给她一个惊喜吧!”
“鲁叔?”
“俊逸呀,”齐伯插道,“你还是听听挺举的。挺举不是乱来的人,一向比较冷静,而你近日来,头脑热涨,完全钻进钱眼里了。俊逸呀,无论做什么,得道者倡,逆道者亡。你已经逆道了!你不能只听傅晓迪的,他比挺举差得太远!”
俊逸长吸一口气,低下头去。
“鲁叔,”见俊逸有所动摇,挺举接过话茬,“物极必反。我遇到的那位看相前辈,他的卦没有不灵验的。两个月前,我曾为橡皮股求过两卦,近期是否卦,远期是泰卦。我不解,求他解卦,他的解是,否极泰来,泰极否生。近期否卦,本是下签,但来的却是泰,前些辰光股价一直暴涨,正应此卦。眼前辰光,该是泰卦了。方才我去求见前辈,他不肯见我,只留下一句话,说我当初抽的泰签,这要应验了。前辈此说与麦小姐之走不无联系,鲁叔不可掉以轻心!”
俊逸陷入沉思。
有顷,俊逸抬头,苦笑一下:“挺举呀,你讲这些,都是臆测,尤其是算命看相,不足取信。如果他算得准,早就发财了,何以还在街头摆摊呢。眼下华森涨势正盛,两日暴涨二十多两,其他股票无不跟涨,洋人不傻,怎能放着介大的福运不要?再说,华森已经公告再次分配红利⋯⋯”
“鲁叔,你哪能执迷至此啊?华森暴涨,是因为配送红利!红利莫说是二十二两,即使二百二十两,不发到手上都是空的。一旦走人,我们哪儿寻去?”
“好吧。”俊逸不再坚持,“晓迪呢?”
“不晓得哩!”老潘应道,“我也在寻他。”
翌日,众业公所大厅内依旧是熙来攘往。
挺举、俊逸、老潘三人快步走进大厅,搜寻一圈,仍然未见晓迪。
俊逸不解道:“咦,一宵没见人,这辰光了怎么还不来?”
老潘担心道:“不会出啥事体吧?”
俊逸笑了:“老潘呀,你太多心了。一个大小伙子,哪能出啥事体哩?”又手指标牌,“你看,开盘就涨一两多哩!”
“鲁叔,抛吧。能逃多少是多少!”挺举劝道。
“先看看再讲。”
就在此时,十几个洋人挤进来,排到前面,洋人窗口排起一队。
俊逸眉头一动:“老潘,你去看看,他们是抛还是购。”
老潘走过去,不一会儿回来,答复俊逸:“是购。”
俊逸长出一口气,抬头望见二楼一处厅廊上站着两个人,是麦基与里查得,正笑吟吟地隔着围栏向厅下张望。几个洋人站在他们旁边,嘀嘀咕咕,有说有笑。
自橡皮股票发行以来,这是麦基首次在公开场所露面。
有人眼尖,指着他大叫:“快看,楼上那人就是麦基!”
股民欢呼。
麦基笑脸盈盈,频频扬手致意,扫到俊逸和挺举,向他们扬手,还特意走下来,热情握手。
挺举二目如炬,直射麦基。
麦基不敢与他对视,目光偏向俊逸,言语却是说给挺举听的:“非洲新开一家天使花园,嘉丽与她母亲前去打理一下。听她说,她把此地的天使花园托付于你,真是太麻烦你了!”
挺举逼视他:“密斯托麦基!”
麦基强作镇静:“请讲!”
“海浮油飞丝引油戈德?(Have you faith in your god?你信你的上帝吗?)”
“Yes.”麦基表情有点不自然。
“油必锤油戈德!油戈德拿爬凳油!(You betray your god. Your god no pardon you! 你辜负了你的上帝。你的上帝不会原谅你!)”
麦基不敢再说话,低头佯装看手表。
俊逸、老潘没有完全听懂二人在说什么,互望。
里查得赶忙解围,转向俊逸:“鲁先生,傅先生呢?我们有笔款子打算存进钱庄,昨日就在寻他。”
“是哩,我们也在寻他,不晓得他钻到哪儿去了。”
“啥辰光见到他,请鲁先生转告一声,请他马上找我,办理相关手续。”
“OK.”
麦基扬扬手,疾步走向门外:“我们要去银行,Bye-bye!”
俊逸三人送出来,望着麦基的轿车离去。
俊逸转对挺举:“方才你们讲的啥事体,鲁叔听不懂哩!”
挺举长叹一声:“唉,鲁叔呀,快抛吧。再不抛,真就来不及了!”
俊逸笑了:“看看看,你又来了!这情势,你不是亲眼看到了吗?人家还要把银子存进我们钱庄呢,哪儿有逃的意思?再说,你看,介许多洋人全在排队买股!”
“鲁叔⋯⋯”
俊逸摆手止住:“挺举呀,股票的事体,到此为止,不必再讲了。前几天你祝叔捎信抛股,只怕也是你的主意。你看,就这几日,让你祝叔白白损失毛两万两。我晓得你是好心,可好心未必办出好事体。不讲这个了,讲讲商团吧,这几日没顾上去看,训练进展如何?”
挺举长叹一声:“鲁叔,该讲的,我都对你讲了。你实在不听,我⋯⋯走了!”
挺举转过身,脚步沉重地扬长而去。
俊逸看一眼老潘,老潘也看他。
“唉,”俊逸苦笑一下,摇头,“挺举一竿子撑到底,拐不过来了!”
老潘朝他努嘴,示意背后有人来。
俊逸回头,是石典法。
“鲁兄,”石典法笑容可掬,拱手,“我在到处寻你哩。赶到钱庄,他们告诉我你在这里,我又紧追过来!”
俊逸还礼:“石大人,您有急事体?”
“唉,”石典法长叹一声,“实在没想到,橡皮股能涨得如此之高,候来候去,眼睁睁地把这千年一遇的挣钱机会白白扔了。要是当初狠狠心,将那几百万两银子全部买成股票,保管能修建五个川汉铁路!”
“是哩。听说这股票要涨到一千两,现在买,也还来得及!”
“是呀,我也听人这么讲。此来寻你,就是这意思。我豁出去了,再买一百万两。不说别的,单是下周付息,就能白挣不少银子!”
俊逸压低声:“不瞒石大人,钱庄没现银了,大人的银子,全都让我押作股票了!”
“这⋯⋯如何是好?”
“甭急,我拿股票到汇丰银行向洋人押款。前些时,他们押给我三十万,还告诉我随时可来继续押款。呵呵呵,眼下不比过去,我们有的是股票,家大业大,不怕他们了。”
石典法笑了:“好,我们这就去。就这阵儿,怕是又涨几两呢。唉,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作一寸光阴一寸金哪!”
从众业公所出来,麦基与里查得坐上轿车,沿外滩几条马路绕了一个大弯,停在麦基洋行的后院,由后门跨进洋行,径直走上三楼,进入麦基的总董室。
麦基一屁股坐在舒适的办公椅上,方才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不无感慨道:“Mr. Wu is a man! A brave man, a righteous man! I can't stand his eyes!(伍先生是个男子汉。是个勇敢的人、正派的人。我无法正视他的眼睛!)”
“Me, too.(我也是。)”里查得附和。
麦基拿出两张支票,签好,又拿出一张便笺,匆匆写就一封信,递给里查得:“One check to Mr. Wu, together with the letter, for his honor and bravery, and the other to Mr. Fu.(一张并这封信交予伍先生,以表彰他的尊严与勇气,另一张支票就给傅先生吧。)”
“Mr. Fu? Why do you give him?(傅先生?为什么给他?)”
“Without him, the game would not be so much perfect!(没有他,这场游戏就不会如此完美了。)”
“OK.”
里查得拿上支票,叫上两个阿三,大步走向关押顺安的黑屋。
门一打开,顺安就如发疯般扑向里查得,但被两个阿三扭住。
顺安几乎是吼:“你⋯⋯你们要卷钱走人?”
“Yes. ”里查得语气揶揄,“你够聪明!傅先生,自相识以来,我们合作麦克愉快,我们总董麦克欣赏你,也麦克感谢你的支持。作为回报,总董请你接受这张支票。”说着,掏出一张汇丰支票,在他眼前晃晃,“但你尚须为此付出代价!”
顺安急问:“什么代价?”
“继续在此委屈两日!”里查得将支票塞进顺安口袋。
“多少钱?”
“十万两!”
顺安急叫:“才十万两!单是我那一千股,就值二十五万两!”
“哼,”里查得冷笑一声,“傅先生,你必须永远记住,你只有五千两。另外九万五千两,是麦总董的慷慨赏赐,你要感恩!”
“你⋯⋯”顺安气极。
“看来是嫌少喽?”里查得从他身上抽出支票。
顺安急了:“不⋯⋯不⋯⋯不嫌少⋯⋯”
“是吗?”里查得将已抽出的支票在他眼前又晃一下,“如果不嫌少,那就表达感恩吧!至于如何表达,傅先生应该晓得吧?”
顺安略一思索,两眼闭上,膝盖一软,噗地跪下。
里查得将支票复塞进他的衣袋,“哈哈哈哈”长笑数声,出门而去。
两个阿三跟着出门,重新锁上房门。
顺安瘫倒地上。
俊逸带着石典法与老潘匆匆赶到汇丰银行贷款部,见是中国人,出来接待的是一个买办。
几句客套话过后,老潘从提包里取出一厚沓子华森橡皮的股票,码在柜面上:“劳驾了,我们要抵押现银一百万两!”
“抵押现银?”那买办扫一眼股票,一脸吃惊的样子,“我们早就停止股票抵押了!”
“咦?”俊逸急了,“我哪能没有听说呢?何时停办的?”
“一个月前!”
俊逸、老潘互望一眼。
石典法着急地看向二人。
“那⋯⋯”老潘半是责怪地嘟哝,“你们也得通知一声才是!”
“登过报了呀,是你们没看!”
“登在哪儿了?”俊逸问道。
那买办从柜底下拿出一张旧报,声音冰冷:“一边儿看去!白长两只眼!”
老潘接过报纸,三人走到亮处,寻找半天,方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两行小字,是汇丰银行的一则启事,写的是不再办理以股票抵押贷款的公告。
俊逸仍不死心,拿上报纸走回柜台:“能否引见一下你们的大班?”
“白纸黑字全都写在上面了,见啥人也没用。”那买办冷冷回道。
“我可以出具庄票。庄票也不能贷吗?”
“庄票是跟银子等值的,回去看看你的银库还有银子没,没有银子,空头庄票又有何用?”
“你⋯⋯”老潘怒了,“哪能蔑视我们的庄票?”
买办哂笑一声,看向别处。
老潘又要发作,俊逸扯扯他,三人怏怏而出。
石典法挠头纳闷:“贷不出款,该怎么办呢?”
俊逸咬下牙关,极其不舍道:“石大人,实在不行的话,我也舍出去了,把钱庄持有的股票折算给你一百万两!”
“哎呀呀,”石典法连连打拱,“不瞒鲁老板,典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呀!”说着,眼珠子连转几下,“鲁老板呀,既然是折算,我们干脆多折算一点,成不?”
“大人想折算多少?”
石典法一咬牙关:“剩下的银子,全部折算!”
俊逸倒吸一口气:“这⋯⋯”
“俊逸呀,”石典法逼视过来,“我在你庄上存的是现银,我用现银买你的股票,公平交易,总该是可以的吧?”
“是是是,”听到“现银”二字,俊逸不敢回嘴,连连点头,“大人讲得是,我们这就办去!不过,既然是现货折算,我们就得按市价了!”
“哈哈哈哈,”石典法朗笑数声,“公平交易,当然是按市价!”
几人赶回茂升钱庄,俊逸陪同石典法在客堂里品茶。茶过三泡,老潘提着一只皮箱走进,大把头拿着算盘跟后。
老潘打开皮箱,里面是三捆扎得结实的橡皮股票。
“石大人,”老潘一捆一捆地拿出股票,“这一捆是八千股华森橡皮股票,这一捆是六千股美安橡皮股票,这一捆是六千股乌海橡皮股票,按今日市价折算,共折合现银四百万零八千两,其中本金为四百万两,另八千两是息银,请石大人点验!”
“老潘呀,”俊逸看向老潘,“再拿十股华森橡皮,送给石大人做车马费。”
“好咧。”老潘咧嘴一笑,从袋中摸出一张股票,双手呈给石典法,“大人,这是十股华森股票,请笑纳!”
石典法接过,朝几人连连拱手:“谢谢诸位!”将皮箱盖上,“呵呵呵,典法相信你们,数量就不点了!你们忙,典法告辞!”
“大人还得画个押!”老潘将原始存单并购买股票的协议等五六张票据拿出来,递上笔、印泥。石典法一一签好,用章,再按上手印,办妥一应手续。
俊逸看向客堂把头:“给石大人备车,安排几个可靠的人护送大人安全到家!”
客堂把头应一声,安排好车辆、人手,俊逸、老潘等拱手送走石典法,乐呵呵地回到总理室。
“老潘呀,”俊逸不无惬意地靠在软椅上,手指节轻敲桌面,“算给他也好。你不晓得,他的银子存在咱这庄里,我心里睡不踏实哩。这下清爽了,柜中股票剩多剩少,差不多就是我们的了。”
“是哩。”老潘附和道,“跟他理清爽是再好不过了。将他这笔巨款还清了,在汇丰、润丰源拆借的那点儿银子,就不算个账了。”
“是哩。老潘,你算算,我们旗下的所有股票,还能折算多少银子?”
老潘掏出一本册子,顺手取过挂在墙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拨拉。俊逸歪着头看他打算盘,指节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和着老潘的算盘声。
“老爷,算出来了,”老潘将算盘推过来,“我们手头现有的各类原始股、发行股、抵押股,要是全部折现,当是这个数!”
“哦?”俊逸瞄一眼,惊得坐直身子,盯住算盘,“这么多!”
“是哩。打总儿二千七百五十三万两!即使泰记把所有资产叠加起来,相信也不会超过这个数!只要变现,老爷当可稳坐上海滩第一把交椅!”
“呵呵呵,”俊逸咧嘴笑了,“我们多了,人家也多了。水涨船高嘛!”
“我估算过,在这几家里,我们茂记买的原始股最多,承办的新股最多。无论是善义源还是润丰源,都是后来者,无论如何折腾,相信不会超过两千万两。”
“老潘呀,这次大战,当真是一波三折,惊心动魄啊。”
“是哩。”
“不过,钱虽不少,都是纸面上的。股票不同于庄票,不变现永远只是纸头。不瞒你讲,昨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思考挺举的话。挺举讲得是,凡事都得有个度,眼下确实该考虑变现了!晓迪呢?叫他过来!”
“这两天都没见到他。”老潘迟疑一下,“老爷,会不会出个啥事体?”
“应该不会吧!”俊逸笑了,“大男人家,还能出个啥事体?”略一思索,“晓迪不在也好。有他在,不定又会说出什么话来。这样吧,你把股票清理一下,抛股的事体,你亲自操盘,大致保持在今朝这个价位上就成!介多股票,得悠着抛,抛得不动声色,一旦跌价,你这算盘里的数字就得打折扣了。”
“好咧。”
老潘扭身,还没走出房门,楼下柜台便传来一阵喧嚣,正在排队办理兑换的人轰一声全跑出去。
二人正自惊愕,大把头飞跑过来,声音都变了:“老⋯⋯老爷,不⋯⋯不好了,众⋯⋯众业公所股⋯⋯股票崩⋯⋯崩盘,洋⋯⋯洋人跑⋯⋯跑了⋯⋯”
俊逸脸色唰地惨白,欲站起来,两腿却是软瘫。
老潘呆若木鸡。
挺举正在祝合义的总理室谈论股市,电话铃响起。
祝合义拿起话筒,听一会儿,便颓然地放下话筒。
挺举吃一惊,起身:“崩盘了?”
“是哩,”合义语调沙哑,“洋人逃了,股市崩盘!”
挺举冲出房门,奔下楼去。
茂升钱庄的大堂里,俊逸色如死灰,状若痴呆。
石典法披头散发,跪在他的对面,那只他刚刚提走的装满股票的皮箱摆在面前。
老潘坐在他的对面,怔怔地盯住石典法。
石典法涕泪交流,不住磕头:“钱哪,钱哪,鲁老板呀,我的钱哪,求求你了,鲁老板,你⋯⋯你说话呀,你⋯⋯你要救我一命啊,鲁老板,你要还我的钱哪⋯⋯”
俊逸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犹如一座石像。
挺举站在门口,喘着粗气望着二人。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石典法的哭泣声越来越低,直至变成哽咽。
前院柜台突然间吵嚷起来。
大把头飞跑进来,急道:“老爷,快,出事体了!”
“啥事体?”老潘弹起来。
“一下子涌来好多储户,嚷着要兑银子哩!”
老潘看向俊逸。
俊逸依旧如一段木头。
老潘长叹一声,朝大把头摆下手,二人走向前院。
俊逸缓缓站起。许是两腿依旧发软,刚迈一步,便打了个趔趄。挺举急上前一步,扶住他。
石典法猛醒过来,扑前一步,一把抱住鲁俊逸的腿,大声哭号:“鲁老板,你不能走哇,你⋯⋯你要归还我的钱哪,鲁老板⋯⋯”
鲁俊逸动弹不得,膝盖一软,就势跪下,终于放出悲声:“石⋯⋯大⋯⋯人⋯⋯哪⋯⋯”
挺举松开俊逸,走向前院柜台大厅。
柜台前面挤站着几十名储户,门外还不断有人跑进,加入他们。
所有储户无不手拿庄票,纷纷挤向柜台,叫嚷:“兑银,兑银,我们要兑现银⋯⋯”
柜台内没有伙计,一个时辰前仍在排着长队购股的小窗户全部关闭。
老潘与大把头站在廊道尽头,不敢进厅。
挺举走向大把头,悄声问道:“是什么存户?”
“唉,”大把头轻叹一声,“他们都是下层甬人哪,或帮洋人打杂,或做小本买卖,好不容易攒下几个钱,互相介绍,存在咱的庄上,好在年底时捎带回家。都是小钱,没法换股票,因而一直存在庄里。眼前辰光,他们担心钱庄付不出现钱,急要兑现。”
有人看到老潘,直冲过来。
老潘脱不开,迎前几步,跨下廊道台阶,一脸苦相地摊开两手:“大家都是乡邻,我只能实话实说,库里暂时没有现银了,实在对不起,请大家暂先回去,待银子一到就通知诸位!”
众人爆闹起来。
人群中有人大叫:“快抢呀!再不抢啥也捞不到了!”
众甬人纷纷拥上。
老潘、大把头及几个职员纷纷后退,脸色无不惨白。
挺举迎上前去,扬手高喊:“诸位乡亲,诸位父老,我是伍挺举,茂升钱庄的襄理,我请大家冷静一下,有话慢慢讲!”
有人嚷道:“什么伍挺举?你算老几?叫鲁俊逸出来!”
众人附和:“是哩,我们不听废话,我们只要真金白银,兑钱!”
“兑钱,兑钱,我们只要兑钱!”叫喊越发混乱。
“诸位乡亲,”挺举声音不大,但神态威严,“听声音,大家都是甬人。既是甬人,身上流的就是甬人的血。甬人是不会落井下石的!甬人是讲规矩的,甬人是讲道理的,难道大家今朝连规矩、道理也不想讲了吗?”
众人被他震住,面面相觑。
“伍襄理,”一位长者走前几步,盯住伍挺举,“我们听你的。有何道理,你这讲吧!”
“诸位乡亲,”伍挺举语气诚恳,“我问过了,大家手里拿的都是小钱,也都是血汗钱。常言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茂升钱庄再不济,大家这点儿血汗钱也是还得起的。好事不在忙中起。今朝股票崩盘,大家心情都不好,尤其是鲁老爷,正在难过呢。都是乡亲,都是甬人,将心比心,在下求请大家不要催逼。退一步说,如果茂升钱庄真有个三长两短,还不起钱,大家可以把账记在我伍挺举头上。请大家相信我,此生此世,只要有一口气在,我伍挺举一定把钱归还你们!”
有人显然不买账,叫道:“姓伍的,你凭啥?这不是三百、五百两的事,介许多银两,就凭你,只怕十辈子也还不上!”
众储户附和:“是哩,你凭啥?”
挺举正自难堪,身后却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凭我鲁俊逸!”
鲁俊逸不知何时转过来,站在伍挺举身后。
众人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俊逸。
俊逸跨前一步,走到挺举前面,神色威严地扫视众人。
“鲁老板,啥辰光兑现?哪能个兑现法?”为首储户大声问道。
“从今日起,朝后数三日,第四日晨时兑现。兑现时,钱款数量小者优先,由小及大,直到兑清为止。”
“要是兑不上呢?”
俊逸不无威严地扫他一眼,看向众人,一字一顿:“我鲁俊逸说话,可曾打过折扣?”
鲁宅闺院竹林边的凉亭里,碧瑶闷闷地坐着,久久地盯住自己的左手腕。
手腕上,顺安送她的订亲翡镯在阳光下像个火圈。
秋红脸色惨白,如飞般跑进拱门,声音发颤:“小姐,小姐⋯⋯”
碧瑶抬头,狠狠盯她:“叫魂呀你!”
秋红上气不接下气:“不⋯⋯不好了,股⋯⋯股票崩⋯⋯崩⋯⋯崩盘了!”
碧瑶白她一眼:“我问你,傅晓迪寻到没?”
“小⋯⋯小姐,没⋯⋯没有寻到!”
碧瑶脸色变了:“白吃呀你!介大个人,你寻几天了,哪能还没寻到呢?”
“小⋯⋯小姐,崩⋯⋯崩盘了!”
“崩不崩盘关你啥事体?”
“不⋯⋯不关我事体,关⋯⋯关小姐事体。听⋯⋯听人讲,老爷破⋯⋯破产了,小姐啥⋯⋯啥都没有了!”
“啥?”碧瑶眼睛大睁,忽地站起,“看我撕烂你这乌鸦嘴!我阿爸不会破产!我阿爸有的是钱!”
“是⋯⋯是真的,老爷是真的破⋯⋯破⋯⋯”
碧瑶又要发怒,忽然“嗷嗷”几声,急急捂住嘴,跑下亭子,蹲到竹林边,不住声地呕吐。
秋红赶过去捶背,急问:“小姐,你⋯⋯你这是哪儿不适宜了?”
碧瑶又吐几下:“恶⋯⋯恶心,就想吐!”
“想是着凉了,我叫郑姨过来看看!”说完,秋红撒腿跑去。
不一会儿,郑姨跟着秋红急跑进来。
碧瑶仍在呕吐,但显然好多了。
郑姨听她呕了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转对秋红:“你去趟灶房,灶下烧着火哩,替我守着!”
秋红应一声,飞跑去了。
听她走远,郑姨小声问道:“小姐,这个月你⋯⋯来红没?”
碧瑶脸色红了:“你问这做啥?”
“我想晓得小姐是为啥呕吐哩!”
碧瑶摇头。
郑姨长吸一口气:“小姐,郑姨不能瞒你,瞧你这样子,只怕是⋯⋯”打住话头。
“讲呀,啥事体?”
“只怕是有喜了!”
“有喜?”碧瑶不解,盯住她,“啥喜?”
“哎呀,”郑姨急了,“就是⋯⋯就是你害娃子了,你怕是怀上孩子哩!”
碧瑶脸色惨白。
“小姐?”
碧瑶忘了呕吐,猛然起身,撒开两腿,朝大门外面飞跑。
直到股市崩盘前夕,顺安仍被牢牢地关在麦基大厦的黑屋子里。在刚刚过去的两天里,整幢大楼静得出奇,但顺安仍可清晰地辨出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凭感觉,顺安断定它们来自麦基与里查得,因那些声音直达三楼,又从三楼下来,一连往返几次,显然是在搬运东西。最后一次声音直奔底楼,继而隐约传来轿车的启动声及驶离声。
顺安晓得那辆黑色轿车开向哪儿,也晓得候在码头上的是艘什么样的客轮。顺安后悔没有像师兄那样买个我起(watch手表),这样他就能断出他们离开的确切时间。
然而,事已至此,断出又能怎么样呢?
轿车驶走,大楼里一片死寂。顺安昏昏沉沉,几番睡去,又几番被噩梦惊醒。
顺安不敢再睡,便坐在墙角处熬着。
顺安口渴得厉害。他在黑屋里已待三天,但感觉比三年还长。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顺安感觉有火在喉咙里烧着。
房间里出奇地臭,是他自己拉的屎、撒的尿。
顺安突然感到某种深深的恐惧。麦基、里查得走了,阿三会不会忘了他?如果阿三再不来开门,他就不得不死在这儿!
就在此时,楼梯上隐约传来声音。
顺安猛地睁眼,耳朵竖起。
没错,是脚步声,且声音冲他这边走来。
顺安心里打了个惊怔,也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向口袋,掏出里查得给他的那张支票。
毫无疑问,到眼前为止,这是他的一切了。
房间里黑乎乎的,没有一丝儿光。
脚步就要响到门口了。
顺安心底陡然一颤。天哪,阿三晓得这张支票。里查得交给他支票时,阿三就在跟前。如果⋯⋯如何⋯⋯
顺安不敢再想下去,下意识地缩到墙角。
顺安忘记了渴,忘记了饿。顺安迅速脱下鞋子,将支票塞进去,然后又取出来,卷成一根棍,松下裤子,将支票插进肛门里。
顺安刚刚提上裤子,门就开了。
是两个阿三。
两个阿三没有向他讨要支票,也没有搜他的身。许是因了冲天的臭气,他俩啐一口,其中一个阿三屏住呼吸,走到墙角,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像拎只死狗一样将他拖到门外。两个阿三一边一个,将他架到楼梯口,架下楼梯,架出后门,掼到大街上。
两个阿三锁上后门,甩手去了。
大街上,阳光明媚。顺安的眼睛适应不了强烈的光线,便紧紧地闭着。
听到阿三越走越远,顺安压住扑扑通通的心跳,睁开眼,斜一下街道,不见一人,紧忙站起,顾不上饥与渴,撒腿就跑。
刚跑几步,顺安摔倒了。
顺安一步一步地爬。
顺安爬出小巷,爬到街道上,爬到一个卖茶蛋的摊贩跟前。
顺安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银元:“水,水⋯⋯”
摊贩没有水,递给他一碗豆浆。顺安一气喝下,又讨两杯并两只茶蛋,就豆浆吃下,又叫摊贩喊来一辆黄包车,直奔众业公所。
途中,顺安悄悄松开腰带,从**里抠出那张支票,细心展开,打眼审看,果是一张整整十万两的汇丰银行现银支票。
顺安从内心深处谢过麦基,将支票小心翼翼地装进贴身的口袋里。
前面就是众业公所,路却不通了,挡在面前的是几个路障,旁边站着两个巡捕。
顺安晓得街道为什么被拦住,便吩咐车夫拐向茂升钱庄。
黄包车一路小跑地赶到老城,顺安在几十步外就望到茂升钱庄的大门前围满了疯狂的挤兑储户。顺安不敢过去,吩咐车夫拐到霞飞路,寻到一家苏州饭馆,在角落坐下。饿极的人吃不得硬物,顺安点了两碗馄饨,缓缓吃下,便伏在桌上眯眼困去。
傍黑时分,顺安一步一步地挪到了租住屋的门口。他太累了,他需要窝在自己的床上,美美实实地睡一大觉。
顺安睡眼惺忪地爬上三楼,掏出钥匙开锁。
锁却不在。
顺安正自吃惊,灯亮了,门开了,一个影子直扑过来,将他抱住。
顺安魂飞魄散,巨大的冲力差点儿将他扑倒在地。
是鲁碧瑶。
“晓迪—”碧瑶激动得声音发颤。
顺安稳住身子,嘘出一口气,轻轻拍她几下,带她进屋,关上房门。
“晓迪,我总算寻到你了!”碧瑶紧紧搂住他,生怕他飞了似的。
“瑶儿,”顺安在椅子上坐下,松开她,盯住她,“你⋯⋯怎么进来的?”
“我寻到一个锁匠,说是钥匙丢了,让他开的。他还给我配了新钥匙呢!”碧瑶不无得意地拿出一把新钥匙,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哦,”顺安吸了一口长气,指下楼梯,“到楼下水龙头上,给我弄杯水喝!”
碧瑶下楼,端上来一杯水。
顺安已经躺在床上,打起了呼噜。
“晓迪,晓迪!”碧瑶呆了,“快起来,水来了!”
顺安犹如死猪。
碧瑶摇他,晃他,拧他,无济于事,顺安的呼噜越来越响。
碧瑶动手脱他衣服,一件一件地挂到衣架上。
顺安就如受人摆布的木偶。
碧瑶轻叹一声,为他盖上被子,自己也脱了,踏实地睡在他的身边。
傍黑时分,茂升钱庄的偌大客堂里,石典法烂醉如泥,面前是两只摔碎的威士忌酒瓶。
齐伯招呼挺举将他架到长沙发上,寻到一块薄毯子盖住。
“唉,”俊逸看着挺举,声音哽咽,“挺举呀,是鲁叔错怪你了。鲁叔对不住你呀!”
“鲁叔,”挺举劝道,“甭讲这些了。天无绝人之路,鲁叔一定要挺住啊!”
俊逸点头,转对大把头:“今朝来的这些储户,总共有多少银两?”
“九万七千三百两!”
“介许多!”俊逸吸口冷气,看向老潘,“眼下急务是挤兑,尤其是这些零散储户。把所有店铺,包括钱庄,全部卖掉!”
“这⋯⋯”老潘迟疑一下。
“去吧。立马去寻买家!”俊逸起身,转对挺举,“挺举,走,跟我去趟商会。”
俊逸、挺举匆匆赶到商务总会,吃一大惊。两个月来几乎无人光顾的大厦里灯火通明,厅堂里黑压压地站着十几人,个个满面愁云。
站在中间的是祝合义,几个小钱庄老板跪在他面前,涕泪交流:“祝总理,祝总理,您要发发善心,救救我们大家啊!”
俊逸、挺举快步走进,看向众人。
“诸位同仁,快请起来,”祝合义忙不迭地一个一个拉起他们,“请大家不要这样,快快起来。只要润丰源、善义源不倒,天就塌不下来!”瞥到俊逸、挺举,便放下众人,走过去,悄声,“你俩来得好,查老爷子走了,你俩跟我去一趟!”
俊逸、挺举震惊,相视一眼,跟祝合义急走出去。
查府一片缟素。
祝合义三人直入中堂,见老爷子已经入殓,查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全都跪在棺前。
祝合义等在棺前磕过头,与查家上下人等悲哭一阵,锦莱起身,拉起他们。祝合义拿出三百两银子的汇丰支票,递给管家,让他写上三个人的礼单。
查锦莱谢过,安排管家招待俊逸与挺举,将合义拉到内室。
“前几天我还看望过老爷子,身体结实着呢,怎么说走就走了?”合义小声问道。
“唉,”查锦莱叹道,“家父身体本已好转,得知崩市噩耗,一口气没跟上,撒手走了。”
“这⋯⋯”
“合义呀,我这拉你到这儿,是想告诉你,润丰源空了,不得了呀。”查锦莱一脸急切。
“空了?”合义虽有预料,仍是震惊。
“唉,”查锦莱复叹一声,“前些辰光,所有人都昏头了,包括我在内!”
“我晓得,”合义点头,“但有一个人没有昏头。”
“啥人?”
“伍挺举,就是跟着俊逸来的那个小伙子。”
“哦?”
“挺举看明白了,可惜没有一人听他。他多次寻我,要我采取措施挽救钱业,但市场疯了,没有办法控制。我带他来求老爷子出面,偏巧老爷子中风。我俩去见彭伟伦,老彭不听我们的。商会里只有我相信他,让俊逸把那两千股抛了。可抛也白抛,所有银子全都烂在俊逸的庄里,如若不然,倒是可以顾顾眼前的急。”
“家父屡次赞扬挺举,说他堪当大任,我口头诺诺,心中不以为然。这辰光看来,挺举真正是个大才。你叫他进来,我想见见他!”
合义叫进挺举。
查锦莱盯住挺举,看有半晌,直奔主题:“遇到大事方见真才。听祝总理讲,这场灾难只有你提出预警,可惜大家未能听从。我也是,后悔莫及。如你所知,沪上钱业皆遭重创,润丰源也未幸免。我想请你出任润丰源的襄理,涉危救难,不知你肯屈就否?”
“承蒙查叔抬爱!”挺举拱手谢道,“鲁叔正在难中,晚辈是茂升钱庄襄理,一时半刻不好走开。待鲁叔的事体有个眉目,晚辈再来奉命。”
“这⋯⋯”查锦莱怔了一下,点头,“好吧,我和润丰源时刻候你!”
“锦莱兄,”合义接道,“无论如何,润丰源必须撑住。老爷子不在,你务必顶起来!”
“我尽力而为,但事体发展,由不得我啊!”
“向洋人银行贷款如何?”
“洋人银行是要抵押的。庄票信誉崩溃,润丰源也无物可押了!”
“庚子赔款有一部分存于润丰源,可否先用于救急?”
“庚子赔款是有两百万两,可⋯⋯介大个窟窿,这点儿钱远远不够呀!再说,这是朝廷专款,马上就到提交给洋人的辰光了,没有旨令,谁敢动用?”
“头疼先顾头,我俩这就去求道台!”
“合义呀,”查锦莱苦笑一下,“你看我家里这档子事儿,走得开吗?”
“好吧,”合义拱手,“我走一趟。锦莱兄也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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